卜拉卜拉

“如果爱丽丝掉进了不可思议之国，兔子先生会来救她吗？”

“……这我不知道。”

“……是吗。”

如果再来一次，他想，他一定会告诉她，兔子先生一定会带着迷路的爱丽丝走出幻境。

爱丽丝没有自由。从她踏进不可思议的国度开始，她就失去了一切。思想，自由，人格，所有的一切。

“天才啊！”

“这孩子真是天才！”

“不愧是天才！”

爱尔忒的脸上仍然没有表情。不止是没有表情，她甚至没有内心的波动。“天才”在她看来，只是一个单纯的词语罢了。

她刚刚在众人面前不费吹灰之力地完成了一个大魔法。完美无缺，这样的水平已经超越了家族里的大多数人，而她才仅仅六岁。

“做得好，爱尔忒。”三世大人亲自取下自己腰间的配剑递到她手上，“这柄剑就是对你的嘉奖，之后也要继续努力。”

“是，三世大人。”爱尔忒的声音没有起伏，她面无表情地做出谦卑的举动，剑上的红宝石闪闪发光，像她的眼睛一样。红得发深的眼瞳像一滩死水，连涟漪都不曾有过。

父亲贪婪地抚过这柄剑：“做得好，接下来就用这柄剑来训练。”

母亲冷漠的目光扫过她：“今天的训练做了吗？”

“还没有。”

“那还不快去？”

“是。”

和往常一样的对话。爱尔忒提起那柄剑，走向古堡的地下室。用她的血写出的魔法阵已经变得暗红，她直直地将剑插入魔法阵。指尖的血滴到剑上，剑身被血染红，开始随着她的心脏轻微颤动。剑正在与她产生共鸣。她全身的血液都在加速奔流，本就不堪重负的心脏跳动得更加沉重，父母冷眼看着这一切。剑的鸣泣更加刺耳，毫无预兆地，爱尔忒的身体晃了晃，像没电的人偶一样倒在地上。她的心脏已经不堪重负，停止跳动。全身血管爆裂。从眼瞳、嘴角流下殷红的血。

“又死了吗。”母亲嫌恶地说。“复活她。”父亲一招手，立刻有一群穿着白大褂的实验人员将爱尔忒的身体放在另一个魔法阵上。魔法阵开始发光，咚、咚咚，全身血液再次贯通，魔力充盈全身，爱尔忒睁开眼。剑已经不再悲鸣，她知道，这柄剑已经被她驯服了。

“从今天开始，你就开始训练不可视之剑。”

“是。”单调的回答。父亲满意地笑了：“给我拼命训练啊，你可是我的最终兵器啊。”

“是。”

她不是人。她是试验品，是违反律法被制造出来的人造人，被人为植入最优秀的魔法因子，变得可以轻易掌握各种魔法。

她不是人。她只是一件物品，一件好用的武器。为了更好地发挥她的性能，她被隔绝了感情，被灌输着与年龄不符的知识。

她被誉为埃尔诺家族千年一遇的天才。

但她不过是父亲发动政变的杀手锏。

她不是人。最终兵器，这才是她的名字。

兔子先生总是在迟到，即使他身上挂着很多只精致的怀表，也不妨碍他赶不上三月兔的茶会。

“我们诺奥家怎么出了你这么个废物！”

“知道吗，那个废物连自己的第二人格都控制不了……”

欧听惯了那些话。他低着头抱着书，快速地从那群人身边经过，随之而来的是更大的嘲笑声。

“看啊，那家伙连口都不开！”

“第二人格又暴走了吧！”

“哈哈哈哈……”

欧没有反驳。因为他们说的都是对的。他也想不通，为什么如此平庸的自己会出生在诺奥这样的家族里。

诺奥，埃尔诺家族的敌对家族。和“不可视之埃尔诺”一样，诺奥家的能力是“第二人格”。而在其他兄弟姐妹都可以使用第二人格进行战斗的时候，自己的主人格甚至敌不过第二人格。

“差不多该放弃了吧。看，从哪里跳下去，你就可以解脱了……把身体让给我吧。”欧垂下眼睛：“你总是想诱导我自杀呢，独眼先生。”

从出生开始，欧就能看到许许多多的幽灵徘徊在他周围。第一次被幽灵搭话的时候，他甚至被吓到叫出声来，然后毫不意外地被嘲笑了。

“这家伙居然被自己的第二人格吓到！”

“不会吧哈哈哈哈！”

不是的，欧想辩解，却发不出声。从自己的身后，一双冰凉的手贴上他的脖子：“很不好受吧？从那里跳下去，一切都结束了。”

欧又跑到了爷爷的办公室。现在的三世，也就是他的爷爷，总是会安慰他：“记住，欧，不要把自己的身体让给他们。”

欧也是从那时开始知道自己和其他兄弟姐妹的不同。

他可以“看见”别人的【第二人格】。

但这从来不是一件好事。

他曾经无数次诅咒自己的能力。

如果看不见，就不会被吓到。

如果看不见，就不会失控。

如果看不见，就不会被夺走身体。

“看不见”，才是最好的庇护。

“欧，不要放弃，你是主人格，只要你想，你就可以压制住他们。”爷爷总是这样鼓励他。即使他是这样的废物，爷爷也没有剥夺他和其他兄弟姐妹一起上课训练的权利。

又一次，他被大哥狠狠摔在地上。大哥将手幻化成一把刀：“你一定不行吧？我的废物弟弟。”

开膛手杰克。这是大哥体内第二人格的名字。欧想跑却被抓住后颈，大哥玩味地把玩着小刀：“你说，欧，是先剖开你的肚子呢？还是先砍下你的头呢？”

不要，不要。他又听到了耳边的声音：“欧，这样的生活已经受够了吧？”

嗯，是啊，这样的生活已经受够了。再也不想这样了。

“那就把身体交给我吧。”

一把大太刀破空而出，欧的身体已经不属于他自己，他看着自己一击击落大哥手中的刀，也看到大哥眼中的惊恐：“这小子不是个无法操纵第二人格的废物吗？！”

“你就成为我刀上的铁锈，到地狱忏悔吧。”他看到自己露出一个诡异的笑，手里的大太刀直直向大哥捅去。

“怎么回事，这家伙……”

“他不是废物吗……”

周围的流言蜚语愈发刺耳。只是因为他一次把身体交给了第二人格。

那次，大哥勉强才接下他的一击。他正想追击，被赶来的爷爷制止了。他的父母都露出欣喜的笑：“太好了，欧……”

果然，没有人会期待他的。

没有人希望见到懦弱无能的他。

于是，他用锁链将自己紧紧锁在内心深处。

他看到第二人格比自己更熟练地应付着周围的人。

果然，我就是多余的。如果我不是主人格，会不会好很多？

这么想着，“咔擦”，锁链上了锁。

欧闭上了眼睛。

不可思议的爱丽丝在不可思议的国度里遇见了兔子先生。兔子先生说着自己快迟到了将怀表揣进兜里。爱丽丝觉得这一切都很不可思议，她情不自禁地跟上了兔子先生。

是一年一次的【三席晚宴】。三大家族将在这个时候聚在一起——虽然这么说，其实只是表面上的和谐罢了。但这个晚宴对父母来说显然很重要。他们想要争取诺奥或者维埃尔的力量发起政变，于是他们格外卖力地进行社交。爱尔忒对他们来说是达成目的的一步棋子，能争取到埃尔诺家千年一遇的天才的支持，无论是对诺奥还是维埃尔来说都是很重要的吧。况且，在这个西式晚宴上，已经有很多人向爱尔忒搭话了。

“美丽的小姐，你是否介意和我共舞一曲？”爱尔忒机械地伸出手：“当然。”

父亲露出满意的笑容。不愧是他秘密制作的人造人，不光是魔法，连外貌也被插入了最优秀的基因。身体比例仿佛经过调整般完美，精致的五官，和埃尔诺族人一样的赤瞳银发。只要有哪个傻小子被爱尔忒迷住，利用起来只是时间问题。

“不要拒绝诺奥和维埃尔的直系，其他的人都无所谓。”耳边又响起父亲的话。自己也和之前一样机械地回复了“是”。

反正她除了遵守命令也没有其他的选择。

欧本来没有资格参加这种晚宴，即使他是诺奥家的直系。是爷爷说你现在的状态太危险，不能放你一个人在古堡，他才会被带来。但是，本来很安定的第二人格却突然开始躁动，欧不得不扶住墙才能勉强站住：“我才是主人格！事到如今就不要出来了吧欧！……”

正在舞池中和维埃尔的某直系旋转的爱尔忒突然注意到，在不起眼的角落，有个人正在嘟嘟囔囔：“不！……我才是主人格！”各种表情在他脸上急剧变化着，他的声音也不停变化：“不！我才是主人格！……也让我取得这个身体吧……”

那人怎么回事？看起来像是连能力都控制不好的样子。爱尔忒优雅地旋转，余光却瞟向那个角落。灰色的头发，浅蓝色近乎透明的眼瞳，那个能力……看起来像是诺奥家的人。但是除了诺奥家的废物幺子，她再没听说过谁无法控制能力。记得诺奥家的直系都是黑发蓝瞳，这副模样大概不会是直系了吧。这糟糕的控制能力，应该是诺奥的哪个旁系。

一曲终了，爱尔忒和对方礼貌地行礼。他还在啊……看起来主人格对身体的掌握程度比刚才更低了。他已经支撑不住，靠着墙倒下去了。如果没人管他，他应该会很容易崩溃吧。爱尔忒心里想着。

不过，这本来和她也没什么关系就是了。爱尔忒收回了目光。

“你怎么回事？”

欧抬起头。银发红瞳，是埃尔诺家的人吧。她的样子有些眼熟……原来如此，她就是那个埃尔诺家的天才啊。

不行，不要和埃尔诺家的人搭话，会给爷爷添麻烦的！欧的内心叫着，但第二人格却先他一步：“这位美丽的小姐，我已经没事了，谢谢你的关心。”

爱尔忒皱着眉头：“我只和主人格说话。”

“小姐，你在说什么……”爱尔忒猛地召唤出剑，尽管对不可视之剑的使用还有些生疏，但这柄剑毕竟已经臣服于她，要压过这样一个控制不好能力的人应该不难。再不快点，不仅主人格不能苏醒，如果被父母看到她和非直系的人说话，事情会变得很麻烦。爱尔忒观察着父母的方向。父母正在和诺奥家主相谈甚欢，所幸没有注意到这边。

“只能用武力逼出主人格了么……”如果可以的话真不想在这里。爱尔忒摆好架势，盯着欧的眼睛，“喂，你听得到吧，主人格！”

猩红的双眼。被这样的眼瞳逼视着，欧趁着第二人格放松的一霎那，夺回了身体的主动权。这是他很久很久的第一次苏醒。他从来没想过会有人看出来。不，不是没看出来，而是......

“比起主人格更中意第二人格啊......”爱尔忒也大概猜到了。看诺奥其他人的反应，他们多半是知道这件事的。爱尔忒心里没来由地生出一股烦躁，她收起剑，正好父母也在冲她招手：“爱尔忒，这位是诺奥的第三代家主......”

那个女孩在做什么？她应该被命令了不能和非直系的人说话吧。就在刚才，她已经拒绝了好几个非直系的人了。看出来他是直系了吗？但是他的名号应该已经传遍了吧......

——诺奥家的废物幺子。

欧很清楚他人对自己的称呼。

欧遥遥地看着那个女孩的背影。刚才连谢谢都没来得及说。下次见到她，试着和她说谢谢吧。或者再聊点别的。

“爱尔忒·埃尔诺......”像是童话里的公主才会拥有的名字。不，像是无忧无虑的爱丽丝吧。和终其一生被困在不可思议之国的其他人不同，她生来便拥有一切。想必是可以轻易离开不可思议之国，回到现实的女孩吧。欧这样想着。

和懦弱又弱小的自己不同，她是强大又美丽，高贵而高洁的存在。

或者说，她理因是这样的存在。

但是，为什么......

她的眼神没有光亮，就像一滩死水，漾不起一丝波澜。

当欧出现在她的训练场时，爱尔忒没有很吃惊。

“爱尔忒，这是诺奥家的欧，要好好相处哦。”父亲的神情看起来很满意。

“好的。”原来他就是那个废物幺子啊。爱尔忒想着，父亲大概是为自己能迷住一个诺奥家的直系而开心吧，这样的政治资源会成为政变的稳定基础。昨天那么仓促，也没能好好看看他的模样。像褪色了一样的灰色头发，像玻璃珠一样近乎透明的浅蓝色眼瞳，真是和诺奥直系一点都不像。父亲的眼神看起来充满野心。她知道，自己接下来的任务就是让这个直系迷上她。

那么，自己应该和他说些什么呢？父亲留下欧后就离开了。她想着，果然还是去埃尔诺的城堡花园看看吧，在训练场总归不太合适。这么想着，爱尔忒回头一看，发现欧已经自己在训练场的角落坐下，开始看一本书。

这样很省事。爱尔忒也并不喜欢自己的任务增加。爱尔忒也从他身上移开目光。

“今天一定要说出口......”欧心里想着，叩响了埃尔诺家的大门。是一栋历史悠久的城堡吧。但是，在看到爱尔忒拿着剑直勾勾地看着他的时候，他突然失语。

当他告诉爷爷他要去和爱尔忒道谢时，爷爷的神情和往常的慈祥不一样。

“是吗，是埃尔诺家的小姐帮助了你啊......”

爷爷严肃地告诫他说：“但是，欧，诺奥家的人迷上埃尔诺家的小姐可不是什么好事。”

他知道，诺奥和埃尔诺是敌对关系。他点点头。

“道完谢就赶快回来吧。”

训练场只剩他和爱尔忒。他揣紧了手里的书。《爱丽丝梦游仙境》，是他带来的谢礼。但是他甚至连直视她的眼睛都做不到。

“把身体的主导权给我，我帮你去和那位小姐搭话......”

“休想。”欧直直地走到训练场的角落，翻开书试图使自己的心绪平静下来，“别想得逞。”

爱尔忒启动了埃尔诺家的人偶，动作比人类敏捷不少。她才刚刚开始使用不可视之剑，目前只能躲避人偶的行动为主。当她好不容易操纵着完全不熟悉的剑打败人偶，瞥见角落的欧似乎在想着什么，手上的书还停留在第一页。

“你的书一页都没动。”爱尔忒微微皱眉。

淡漠的语气。欧猛地回神：“啊！......”他慌张地抓住书页，猛地朝后翻了好几页。

今天没露出那恶心的笑容啊，看来这是主人格啊。爱尔忒微微一笑，起身回到训练场。

欧虽然翻开了书，心思却完全不在书上。

爱尔忒的语气依旧淡淡的，就像没人闯得进她的世界。传说中的天才，寻常人只能掌握一项的不可视，她可以熟练掌握多项。但是这不应该啊......至少对于人来说是不应该的。多亏了自己的爱好，以前每天跑进图书馆，储备的知识现在派上用场了。

欧的手指无意识地停在第一页的“不可思议之国”上，缓慢地摩擦有质感的纸张。

埃尔诺族人都可以掌握不可视，但是在她之前从来没有过一个人掌握多项的前例。不可视的发动原理，是将自己可以熟练掌握的某项技能作为自己的手脚一样使用，以极快的速度发动而使敌人无法分辨。看爱尔忒的样子，大概也才掌握不可视之剑不久，剑身扫过的痕迹肉眼即可以预测。继不可视子弹后是不可视之剑吗......该说真不愧是埃尔诺家引以为豪的天才吗。

但是，她是怎么做到的呢？

据他所知，不可视发动极其耗费心神，为了提高对武器的操纵，必须动用全身的魔法脉络，心脏的负荷也会在短时间内达到极限。如果想要掌握一项以上的不可视，且不论心脏，就算是魔法脉络再强，也会承受不了而全身魔法脉络废掉的吧。再接着使用三项，心脏会不堪重负而爆炸的吧。

而爱尔忒掌握的不可视早就超过了三项吧。这已经不能用单纯的身体强悍来解释了。欧余光瞟着爱尔忒。那样的训练服他好像在哪里见过。一时想不起来了，回去的时候再查查吧......

“你的书一页都没动。”身前响起淡漠的声音。欧抬头，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爱尔忒已经站在他面前。“啊！......”要是被爱尔忒知道他在她面前思考这种事情就太......为了掩饰自己的慌乱，欧往后翻了好几页。

然后，爱尔忒突然朝自己微微笑了一下。欧直直撞进那红色的漩涡。深邃又暗潮涌动。只是转瞬即逝的一瞬间，爱尔忒又恢复了平时不苟言笑的样子。

欧却久久不能回神。

原来，她也会露出那种表情啊。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在他的内心发酵。

她笑起来的样子比板着脸可爱多了。

不不不，怎么能对埃尔诺家的小姐有这种想法！欧猛地摇摇头，想要把这种想法甩出脑海。

——但是，他想再次看到她的笑脸。